莲意从蒲团上起来,走到石室内放沙盘的地方。怀恩大师在原处看着她。通常,能进来的勋贵,这时候都顿生敬畏,并不敢贸然靠近扶乩的工具,仿佛神明就在那里,只是人看不见。
通常,他们会问,“能请来什么仙?”这样问的,多疑,心细。
也有的问,“师父您教教我,要注意些什么?”这样问的,自重,心大。
得到第一步指导后,无论什么人,接下来问的问题,也就差不多了:“可要敬香?可要先放供养?可要浴手?写出来的东西,可否带走?”
只有莲意不同,她上上下下各个角度端详着那堆物件儿——黄纸下面为了好写字儿,垫着一摞纸在下头,似乎是签文本子;乩笔插在白色的细沙里,是铁的,支撑着它的还有木架,涂了桐油,有些年岁了。
莲意能看到木架上有很细小很细小的一道痕迹,那是红绳子拴过之后留下的,不仅是比其它部位新,而且还有一丝红色的纤毛,不知道在何年何月留在了上面。
她最终把手放在了乩笔上,左右移动了几下,然后放开。
然后,莲意把手,伸进了细纱底部。
白沙比想象得要厚,下面冷而硬,横、竖、折,是微微的凹陷。
莲意又回到了蒲团上,这次没跪,盘腿坐着,一本正经地对着怀恩大师说了起来,“且不说这扶乩本不属佛家,真正要做起来,总要一个鸾生供神明下降,两个人扶鸾,两个人唱,两个人写,至少要七个人。这一个人扶乩,是万万不合规矩的。那木架上有红绳系过的痕迹,想来,有的人独自去扶乩,却写不出来,必须求了您相助才能继续;也有人,确实自己就让乩笔动了,我猜,荷味姐姐就是。但她藏起来的签文写的那些字儿——陇风回旗,月明几时。兄终弟及,谁之将炽?西戎献马,大国之仪。轮回无算,山出青玉——其实没什么稀奇的,我一眼就知道是签文,因为那就是各种庙里签文常用的词句。她是先看过无数的签文,心里又有噩梦作怪,加上,这沙盘底下事先刻好了一些字儿因势利导,所以写了出来,就是些怎么解释都通的话,并非神佛的指点,不是吗?也就是说,那些一个人扶乩不行、需要求助于您的,是因为看的签文少了,心里大字不识几个,像我姐姐这样,从小就能料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的人,给她乩笔,她就能写出来。”
莲意这一大长串说完了,怀恩大师笑了笑,“嗯,都说你爱读书,果真如此,较真儿。你这种人,倒是没法扶乩,心太实,神明降不到你身上。”
说完,怀恩大师竟与莲意相视一笑,好像一起听了个笑话似的。他把笑容且收敛了一下,“希望我是最后一个这样告诫殿下的,较真儿固然好,也不必想什么都说出来。”
莲意抿着嘴儿乐,“大师,从前在家里的时候,虽则女子以贞静为主,但要是说起大道理来,也没人拦挡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是,自从——自从进宫之后,这些日子,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我自己,都觉得,似乎,也不能对人想什么就说什么。这道理,本来我也懂,但是……”
怀恩大师念了一声佛,“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殿下把一切人都当好人,仅此而已,并非坏事。殿下信书,不信神佛,殿下自己的心明镜一般,就是神佛。”
“哼,还有人说我,有心魔呢——”
“那是他,在您的心镜中,照见了他自己。”
莲意想到金北,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师,咱们能不这么说话吗?我整天抱着书,唯独佛家的经书读不进去,就是因为不好好说话儿。”
怀恩大师直接前仰后合大笑了起来。莲意趁机琢磨了一下,的确啊,大师说的对,连把自己吓个够呛的皇帝陈确、折腾自己的太子陈舆,她也没真的认为人家是坏人。
怀恩大师说的还是挺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