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押送活字的公公吐出大内经厂的来头后,便不再说话,这就已经够了。
在国朝,若论大内最有权势的衙门,司礼监当之无愧入选。但在起初,司礼监尚没有变为内相时,在理论上只是个掌管宫中文书、图书、礼仪的机构,下面设有经厂负责大内印刷书籍的事务。
所以这经厂就相当于皇家印刷厂,设在皇城东北角,但是与它的主管衙门司礼监比起来,显得十分默默无闻,与司礼监另一个内设机构文书房比较起来更是天上地下。
拦住运送活字车队的大兴县衙役班头虽然不见得清楚经厂是什么玩意,但有三点是明白的。
其一,那面白无须中年人说的是“大内”经厂,挂了大内两个字,就不是他这个小小衙役班头能招惹的;其二,在京城被称为某厂的地方,往往都是隶属宫中,什么东厂西厂王恭厂之类的;其三,这个中年人面白无须,明显是个公公。
竟然拦住了宫中的物品?该班头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有人说傍晚有活字运到这里,知县便派自己来查禁,查来查去没料到是宫中物品,这简直夭寿啊!
一方要运活字过去,一方要查禁活字,这定然是朝廷里发生了传说中的高层斗争,而且还涉及到人命如纸的宫中,自己这小鱼小虾无辜可怜的被牵扯进来了!只怕连匆匆发布了禁令的自家县尊大老爷也是牺牲品!班头惶恐不安的想道。
这里面水很深!面临这个紧要关头,自己该如何抉择?大兴县衙役某班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纠结中。
是毅然严格执法,一条道走到黑,力争越是危险反而越是安全,博得己方大佬们的青睐和奖励?还是在这位相貌很冷酷的公公面前见风使舵,揭穿自家知县受了别人指使发布禁令的事实?
两种选择,都有可能获得好处,但也都有可能要人命,实在令人难以决定。班头不由得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只过了半晌还是犹豫不决。
旁边有个小衙役扯了扯班头的袖子。轻声唤道:“舅舅?舅舅?”
“叫什么叫!事关重大,没见我正在沉思么!”班头回头呵斥道。
小衙役指着远处道:“可那些马车已经走远了啊,舅舅你还发呆作甚?”
班头抬头四望,果然那几辆马车已经离开路口,走到了几十丈外地方。为了重大决策费尽思量的他居然完全被无视了!那公公心里根本没有他这等角色!
班头感到耻辱之余,却又有几分庆幸,心里反复默念几句“阿弥陀佛被无视也好,这条命算是保住了”。此后便对腿脚最快的一个手下吩咐道;“速速去衙门报信!”
京师东城的大兴县知县听到报信。出离的愤怒和惊恐!他算是袁阁老的门生故旧。所以才会如此卖力气,拿自己当枪使也就罢了,谁叫在权贵密布的京城中。就他这京县知县最芝麻。但也不能如此坑人,居然唆使他无缘无故的去拦截宫中物品!
但愤怒归愤怒,现实归现实。怒气可以冲天,但总要降回地面…大兴知县仍旧迅速将这个消息转告给袁阁老,要看看阁老如何处理。
消息送到袁府时,袁阁老正受人所托,泼墨挥毫题写匾额。耳朵里听到禀报,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愕然之下,他手里的笔悄然掉落而没有觉察。
别家阁老遇到类似情况或许不会如此惊慌,稍微冒犯一下宫中而已。动摇不了宰辅大臣的根本。
但袁阁老不同,他不是靠着众望所归的廷推,而是是靠着天子简拔升上来的,是大学士中最亲近天子的一个,公认的皇帝党,暗中常有“逢迎天子”之讥。
所以天子的信重就是袁阁老的生命线,就是他手中权力的来源。任何可能导致失宠的事,都是足以让他心惊的。比如这次他撒出去的大网,险些将宫中物品拦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