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周帝其实很早就知道。
早在高阁建造之处,早在蒋云山应齐哀帝委托设计动工之际,他便已经知道。
但在攻占上都之后,他却鬼使神差的下了非圣谕不得入阁的旨意
——按说,只要他将大齐修塔修阁的真正目的公之于众,彼时朝野上下的反对之声便可抵消大半。
可他终究是没有这样做。
那夜宫变之后,死去的除了林氏皇族,还有所有参与摘星揽月阁修建的匠人。
所有。
所以他连兑现诺言的机会都不再拥有。
如今这世间,除却他,除却释慧大师,除却方才那口不能言的哑僧,怕是再无第四人知道这摘星揽月的初衷。
摩挲着屏风壁障,周帝行至窗边,抬手一推,月色便随扑面而来的夜风入户,激得人神魂一清。
释慧适时提醒:“陛下,仔细着凉。”
周帝负手身后,望着似在不远处的弯月,却对这句劝说置若罔闻:
“朕听说,当初云山先生修建此阁时,曾令三百匠人不得随意出入,但其间却特允大师亲见。”
释慧不知周帝缘何提到这事,但却还是如实回禀:
“老僧有幸,曾得云山先生两次相邀。其一是在隔壁九层佛塔建成,摘星揽月阁尚未封顶之际,那时只在下方遥遥远观:第二次则是在阁成之夜,虽有幸入阁一观,却没成想……”
话到最后一句,释慧忽然默声。
但周帝却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摘星揽月阁封顶成阁之夜,亦是周取齐代的宫变之夜。
那一夜,释慧应邀前往摘星揽月阁,谁曾想还未及登至阁顶,上都便已破城。
那时,还尚值壮年的僧人在楼高阁之上,俯瞰见证了叛军入城的全过程。
当然,也同样看见了那个从高阁之上如飞蛾扑火般般笔直坠下的身影。
“朕一直未曾亲口问过你,那夜,你当真亲见他从这高阁一跃而下吗?”
周帝探手窗外,遥遥对着那悬于苍穹的弯月。
清亮亮的月亮如一柄近在咫尺的弯刀,似乎只要他想,就可以将其握在手中。
可周帝知道,他并不能。
就像十三……不,过了今夜,就十四年了。
就像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本以为一切皆在掌握,可最终他却还是错漏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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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帝接触这十几年来,释慧早就对这位帝王话题的跳脱突变习以为常。
可如今听周帝提起那件事,他却还是有片刻的愣怔。
而就在释慧愣怔的功夫,眼前的帝王已经再次开口:
“这些年来,朕总觉得蒋云山没有死。”
“以往他所有设计修建的宅邸,都会留有独特的机关暗道,所以朕一直觉得,在这摘星揽月阁中,也必会有这么一处机关布置。”
“这些机关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用以证明自己睥睨勋贵的凭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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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了解他。”
周帝的话戛然而止,如同他先一开始没头没脑问出的那个问题一般突然。
夜风吹起阁中帐幔,带出呜咽之声。
风声里,老和尚亦缓缓开口,一如当年回答府衙官员的那样:
“那一夜,老僧刚观至五层。只未及细看,便见窗外灯火映亮街巷,于是奔至窗边临栏而望,乃知大军入城。”
“随之远眺见宫中大火,值讶然震惊之际,忽见一人从头顶坠下,观其身形为男子,衣衫类云山先生平日所着。”
“但是否真为其人,天色昏暗,再加上事发突然,老僧却不曾看清。”